慮天下者,常圖其所難,而忽其所易;備其所可畏,而遺其所不疑。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,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。豈其慮之未周與?蓋慮之所能及者,人事之宜然;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,天道也。
當秦之世,而滅六諸侯,一天下;而其心以為周之亡,在乎諸侯之強耳。變封建而為郡縣(周采封建制度。王者以爵土分封諸侯。其後秦統一天下,廢封建,置郡縣,分海內為三十六郡),方以為兵革(兵器及甲冑等軍械裝備。亦引申指軍旅、軍事、戰爭或兵將等)可不復用,天子之位可以世守;而不知漢帝起隴畝(田畝)之中,而卒亡秦之社稷(社為土神,稷為谷神,皆天子諸侯之所祭。引申為國家之意)。漢懲(警戒、教訓)秦之孤立,於是大建庶孽(庶,長男以外的兒子。孽,妾所生的兒子。此指眾子)而為諸侯,以為同姓之親,可以相繼而無變;而七國(指漢孝景帝時,吳王濞、楚王戊、趙王遂、膠西王印、濟南王辟光、災川王賢、膠東王雄渠七國)萌篡弒之謀。
武宣(武帝、宣帝)以後,稍剖析之,而分其勢,以為無事矣; 而王莽(注1)卒移漢祚。光武之懲哀平(哀平,哀帝、平帝。謂光武過懲前漢權落貴戚之弊,不任三公以事,而政歸台閣),魏之懲漢(言曹丕以漢多外戚之禍為戒),晉之懲魏(言司馬炎鑒於魏之孤立,大封宗室於要地,致肇八王之亂。又去州郡武備,召五胡之亂),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;而其亡也,蓋出於所備之外。
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(注2),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;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。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(注3),盡釋其兵權(宋太祖建隆二年,召諸鎮節度,會於京師,賜第留之,分命朝廷文臣出守列郡,自此藩鎮割據之禍除),使力弱而易制;而不知子孫卒困於敵國(北宋有遼夏為患。靖康二年,金兵陷汴京,擄徽、欽二帝,北宋王。南宋,向金稱臣,卒為蒙古所滅)。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,負蓋世之才,其於治亂存亡之幾,思之詳而備之審矣。慮切於此,而禍興於彼,終至於亂亡者,何哉?蓋智可以謀人,而不可以謀天。
良醫之子,多死於病;良巫之子,多死於鬼;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謀己之子也哉!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。
古之聖人,知天下後世之變,非智慮之所能周,非法術之所能制;不敢肆其私謀詭計,而惟積至誠、用大德,以結乎天心;使天眷其德,若慈母之保赤子(初生之嬰兒)而不忍釋。故其子孫,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,而天卒不忍遽亡之,此慮之遠者也。夫苟不能自結於天,而欲以區區之智,籠絡當世之務,而必後世之無危亡,此理之所必無者也,而豈天道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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