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6月19日 星期五

歷史何用?

早前有人說過,既成歷史,記來為何?這個問題不易回答。亦有人說,事隔多年,應該向前看。持這個態度的,相信亦大有人在。是的,隨着時日,不少人已經淡忘,即使是有記憶,評價可能有所不同,即使意見依舊,但人始終是有理性的動物,人性只是介乎神性與獸性之間,生活的壓力比生命的尊嚴,有時候的確來得更迫切。問題是,我們同樣接收到應該飲水思源的教導。這樣說來,讀歷史究竟有何用?

仿自然科學的鐘擺

不禁翻開買了一段日子未看的書,美國革命史專家Gordon S. Wood在2008年推出的著作The Purpose of the Past: Reflections on the Uses of History,書中輯錄了近幾十年他在《紐約書評》和《新共和雜誌》等刊物的部分評論文章。學術界愈來愈專門化,只寫着重技術細節的文章以爭取同行的認同,在各種學科也有類似情況,歷史學也不例外。然而,作者認為,為大眾而寫的知識文章,亦有其價值,而不經不覺,多年以來寫下的,就像對歷史學這門學問的演變的一個紀錄,其個人觀點就像帶讀者走過各種思潮的旅程。

自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,歷史學界出現了一股新力量,從以往以政治大事件為主題的大敍事寫法,故事背景盡是王侯將相精英貴族大人物,改為描寫更多貧窮人家、受壓迫者、未能發聲者的人生百態,以社會史的角度,寫各種人類行為的現象。引起這一點的,當然跟社會科學模仿自然科學的趨勢有關。模仿自然科學的壓力,在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一直存在,歷史也不例外。

傳統上的大敍事,飽覽典籍文獻,旁徵博引,氣派宏大,卻難免引用別家之說較多,不可能真正做到對題材有極深入的調查研究。相比之下,微觀史沒有那麼大的野心,集中在別人以為很瑣碎的事情上,但起碼真正做到有足夠調查研究便有發言權,在一個小題目上成為專家,而且崇尚使用各種統計資料,最直接的是研究經濟發展、生育率、結婚率、死亡率等。

其他題材則可以從文化史的角度去處理,連人們生活中較為隱密較少啟齒的題材,例如性關係等,也自然成為研究對象,其他較易入手的,更是多不勝數,近年坊間不少閒書講不同瑣事的歷史,相信讀者不會感到陌生。

後現代加相對主義

事實上,歷史研究的取向也有其時代背景,以這股學風來說,除了模仿自然科學之外,更與六十年代興起的民權和女權運動相配合,而往後多年歷史學界在奴隸和女性的歷史題材,有明顯的成果出現。

也許事物的發展除了似是鐘擺,由一個極端走到另一極端。又或者,更像黑格爾和馬克思所說的正反合和辯證發展。說起馬克思,不能不提,上世紀流行的社會科學思潮,往往影響歷史研究的理論架構,當中曾以馬克思和佛洛伊德等人的思想為首,思想文化只為宣傳工具,為階級利益服務的說法,大家早已耳熟能詳。而自從七十年代起,則是法國知識分子如德里達和傅柯等人帶動的解構和後現代思潮。後現代風潮所到之處,像狂風掃落葉,原有的東西都有被破壞推倒之虞。

後現代加上相對主義,再加上基於目前的各式社會科學理論,可以說是歷史研究的大災難。後現代思想把歷史文本解構再解構,支離破碎少不免。知識分子中極為流行的相對主義,認為沒有真假對錯可言。至於其他社會科學,各有理論,大家爭相嘗試在過去找出支持這些理論,而並非對過去的真相如何有興趣。

在這種風氣之下,歷史不外乎只是說故事而已。你有你說你的故事,我有我說我的故事,並沒有哪一套較真或較好。把這種傾向推到最極端,自然令人覺得,歷史不就是小說嘛。結果是,真的有歷史學家嘗試寫小說,不幸地,作品被一眾圖書館分類為歷史。過去,歷史學一直強調和尊重對過去事件嚴謹求真的態度,如今蕩然無存。

在這個問題上,作者一方面明白所有這些都有其歷史發展的背景,但同時持有批評的態度。明顯地,他明白以往以政治史為主流的大敍事,有其不足之處,但發展至今天,完全由沒有方向的專技式瑣碎題材,又或者說歷史而不顧事實是否如此,在過去事件中各取所需地為現存理論服務的取態,卻是大為不妥當的。

事實上,這一點正是作者所強調的。由於歷史事件總是由各種成因有其背景而引起,跟一時一地的特點有關,未必很容易歸納出社會科學所要求的發展規律,故此未必是初學者所說的能夠提供什麼教訓。有時候,反而是汲取了這次教訓,卻又得到另一次教訓,避無可避。歷史不能夠簡單重複,不是自然科學,但卻有其獨特價值,就是讓人有所謂歷史意識,了解自己和自己身處的社會是怎樣演變出來的。

歷史意識,道德抉擇

誠然,有了這種認識,不等於可以像社會科學般聲言能夠操縱人類行為和改變未來。相反,讀歷史讓人從思想上設身處地體會到過去之所以為過去,是可以跟現在我們的觀點大為不同的,故此將來也大有可能是一個很不同的將來。如果要說歷史的用處,以上這一點,正是科學所不能提供的。

作者說得好:「意識到歷史過程的悲劇性,不等於就是悲觀的,亦不否定個人為其行動的責任,事實上,讓人意識到本身環境如何局限他們,這種歷史意識反而讓真正的自由和道德抉擇和智慧成為可能。」

當然,人是幸運的,痛苦記憶短過快樂記憶,否則難以生存下去。更何況,人可以選擇忘記!有人說,人最大的煩惱是記性太好,如果什麼都可以忘掉,以後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,多開心!他們甚至想像,有種酒叫「醉生夢死」,喝上便可忘憂。然而,如果真有這個希望的話,不好意思,其實醉生夢死只是一個玩笑,愈想忘記,反而記得愈清楚。人生有多少個十年?看你說的歷史有多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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