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7月29日 星期五

物業鐵道呈敗象 罪魁禍首溫總理

2011年7月28日

林行止 林行止專欄


一、對於滿腦子市場經濟學原理和服膺自由放任理念的人,要評論內地經濟發展,在當前的情勢下,是頗為困難的。因為不管中國經濟表象如何風光、GDP增幅多大,部分先富起來的人民物質生活如何豐足甚至奢華,在這些論者看來,那不過是政府不顧長期後果全力以赴達致的短期虛幻景象,正如新加坡開國元勳李光耀答記者問:「如果你實行計劃經濟,你將以失敗收場!」(見《新加坡賴以向前發展的硬道理》〔頁三八四〕,筆者將專文評介這本有益有建設性的書)!計劃經濟的敗象已開始在內地浮現。

筆者最近一次論中國經濟,是三月十六日的〈資源浪費嚴重化 計劃經濟受質疑〉,指出內地「大事興建高速列車可能是另一個經濟資源大浪費的例子」,同時列舉不算詳盡卻可窺見「鐵道投資」概況的數據,當時筆者擔心的是為了完成——超額完成計劃中要興建的鐵道里數,重量不重質的情況必會出現。這種情況,令政治中立的西方專家認為「未來五年內高速列車出現重大事故的可能性甚高」。

去周六晚在溫州境內撞車的「和諧號」列車,不屬時速三百公里的「高速列車」,唯其出事的原因,從「表面證據」尤其是鐵道當局匆匆「毀屍滅迹」有異於常態的處理手法看,人禍肯定大於天災(雷擊);至於出事的「內因」,昨天《壹週刊》報道此事時說得最切題:「溫州事故,不只突顯山寨貨信唔過(不可信),再次證明中共的山寨心態;要快、要狠、要平(廉)。」「金玉其外,敗絮其中」是山寨產物的特色。

「中國(社會主義)特色的資本主義」的最大「特色」是最高當局好大喜功,定下雄心壯志的目標,執行部門不問質量只求達標,令信貸高速膨脹、資金成本偏低、為完成目標忽略經濟計算,更不作客觀的風險評估。這種按照國家規劃而非市場需求催生的經濟建設,除了肯定會造成重大經濟浪費,還無可避免帶來集團性(制度化)貪污及詐騙。

非常明顯,和興建新城廣建樓宇一樣,在施工過程中,有關部門由上而下層層盤剝,從中各牟巨利,而配合政府政策不得不貸出款項的國營銀行,核准貸款負責人「要求二至三成回佣」(一億元收佣二三千萬)已成內地港商人人心中有數的「行規」……。種種貪腐醜行,廣布線眼的北京決策層斷無不知之理,何以長期眼開眼閉?這是因為反貪雖然是「長命任務」,年年呼口號反貪,但有政治需要時才會動手肅貪,目前政治上並無反貪迫切性,遂以「維穩」掛帥。此外,北京對世人皆知的貪腐不採取行動,也許還有最高當局「體諒」執行部門為達標趕工,可能「忙中有錯」,遂不徹查追究;水清無魚是我國「古訓」,檢管部門若「金睛火眼」、公正執法,有誰會「全力以赴」,這意味銀行撥歸刺激經濟項下的資金無法如數貸出,多種經建便不能達標,那豈不是無法完成上級交下的任務,這個罪名誰當得起?

可是,「達標」以至「超額完成任務」的結果是負下巨債。一如二十五日楊妮和時若耘在本報的特稿所說:「中國高鐵經歷了狂飆猛進的十年。十年間,內地修建的高鐵甚至超過西方四十年的成果……。截至二○一○年底,中國高鐵運營里程達到八千三百五十八公里,在建(正在興工)里程一萬七千公里,均屬世界第一。」這篇特稿旨在解釋鐵道部因此債台高築,不得不於今年連發七次債券(最後一次「出現認購不足」);為什麼不再向銀行融資?這因涉及當前的放貸政策,有些銀行對鐵道部的放貸已達其總貸款額百分之二十以上——單一項目貸款達二成,任何負責任的銀行都會心驚膽戰而不敢再對此項目貸款的。

二、內地興建樓宇的物業狂潮,早令世人口呆目瞪,Forensic Asia的研究員於六月中旬便「如數家珍」列舉各省空置樓宇數量(空無一人的鬼城有二三個,其中尤以「鬼了多年的內蒙鄂爾多斯」〔Ordos〕最膾炙人口),這些新屋以至新城,都是在國家為了提高現代化形象決定大搞城市化而趕工「製造」的。地方政府為了配合國家的計劃,便大興土木建新廈闢新市鎮,可惜由於沒有做好配套工作(如供水供電公共交通以至提供就業機會等),加上樓價之高遠遠超逾一般人財力所能負擔的水平,無人居住的鬼屋鬼城因而在衛星影像下「鬼影」憧憧、數不勝數。

興建鐵道公路和物業,除了可令由上而下一眾有關官員(國營銀行職員亦是官員)盤滿缽滿之外,尚令中國成為世上最大物資消耗國,迄去年底,中國佔用世界百分之五十三水泥、百分之四十八鋼鐵、百分之四十七煤……。雖然現在非受僱於投資銀行的經濟學家都知道中國遲早要為這種「沒有經濟計算的經濟建設」付出沉重代價,但在「付代價」之前,這些投資則是支持中國GDP大幅躍增的「功臣」——過去十年,中國GDP合共增百分之三百一十六、美國只有百分之四十三。在此「項目」上,中國早已把美國拋在後面!

眾所周知,中國GDP年增率是國務院總理拍板決定的,除非總理未終任落台,不然,達標是無可置疑的(年中有高有低,年底肯定會微調至總理決定的水平);而憑GDP增長高低決定經濟盛衰的「誤信」,催生了二三十年前開始出現於印度的所謂「國民毛產值主義」(GDPism,據www.tni.org,這已成為印度的「國教」〔official religion〕)。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教授(數年前曾在本報闢「中國局勢」專欄)在他的短論結集《中國模式及其未來》(新加坡八方文化創作室,二○一一年),有專章探討這個問題(第一章:〈經濟改革與GDP主義〉),羅列種種事實,鄭教授指出幾乎所有中國政府的部會都在「追求GDP的外在表現」,所以如此,皆因「經濟增長成為衡量各級官員(稱職與否)的唯一指標」,GDP主義已經高度「制度化」;而對GDP主義的追求,「是通過犧牲下一代人的利益來滿足這一代人的利益」。GDP主義不僅造成年輕一代對錢權的膜拜,還使「道德體系解體」……。

鄭教授指出中國以GDP高低作為政府官員的評介指標,「這在歷史上從沒發生過」。亦可說是一項「中國特色」。正是為了追求高GDP增長,各地方之間、官員之間紛紛競爭GDP,為了增長而增長,為了追求GDP,什麼方法都可使用。這不僅導致了GDP中間包含着很多虛假成分,更重要的是,各級官員為了GDP而不惜犧牲和破壞社會制度……,醫療衞生、教育、房地產等(鄭教授寫這系列文章時,高速鐵道還未成為「問題」)社會領域,都已經成為中國的暴富領域,成為GDP增長的來源。

不難想像,改革開放後「國民毛產值主義」已成為中國的新宗教,GDP高速增長令故意不問內情的海外論者讚歎,高呼中國經濟實力快將「平美」、「趕美」,二十一世紀因此是「中國人的世紀」,加上中國庫房中貯存的美元愈來愈多(可惜不負責任的美國政府有開機印美鈔的世界專利),北京決策者很難不飄飄然,因此GDP目標愈定愈高。如今物業及鐵道等環節都出問題,揆其根本,相關部門為完成目標「亂投資」固罪無可逭,但追其禍首,唯國家總理溫家寶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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